2011年9月28日 星期三

[自由] 自我的重生盼望 - 看黃明川《西部來的人》有感


自我的重生盼望 看黃明川《西部來的人》有感

2011/09/28


負傷的人,眼睛看見黑暗還是光明?(黃明川工作室/提供)

◎胡長松

一個人在母親的子宮裡假如有視覺,他看見的世界究竟是黑暗的還是光明的?尤其在誕生的前一刻,在最幽深的黑暗深處,在迷濛中會看見何種奇妙的光?這是黃明川導演的電影《西部來的人》在開始處的鏡頭給筆者的啟示與震撼,一個人負傷拄著拐杖走入幽深隧道的最深處,而他的剪影映在穴壁所反射的光,這個人彷彿緩緩走過死亡,又像是要從象徵子宮的洞穴裡重生。畫面反差非常的大,就像死亡與誕生之間的反差。

死與重生的對位探索

這個人就是男主角阿明,他是西部來的台北人,但他的生父其實是故事背景的東海岸澳花小村的泰雅族人,他當然也是泰雅,只是從小被父親送到都市讀書,多年後當他回來尋根,卻已經沒有人認得出他的真正身分。他並沒有遇上自己的父親,他想尋死,把車開下懸崖,卻沒有死成,反而竟愛上了那片被懸崖所封閉起來的寂靜海岸。他喜歡裸著身子,或者跳進海裡泅泳,或者靜默在岸邊的岩石上,或者倒立著,像是反抗這個世界,又像是諧擬嬰孩誕生前的倒立姿勢,一如期待誕生一刻的掙扎與突破。這片寂靜之海是本片所出現的第二個子宮的意象。冷色溫的海水和暖色溫的膚色形成色彩的反差,同樣地隱喻著死與生的精神對比。

阿明來到澳花之後,泰雅人阿將和阿將的父親讓他住進了田野附近的雞寮,裡頭有母雞在孵蛋。後來他對著女主角秀美坦白,說:「我原本想要結束,居然又莫名地開始起來,雞寮大概是人生重新開始的地方吧!」另外,秀美為了躲避台北來的昔日債主,也躲進了破雞寮。當然,雞寮是第三個子宮的意象,孕育著母雞下的蛋,也孕育著重生的阿明以及回到故鄉的秀美。

死與重生的對位探索在片尾接近終結處最為高潮。阿將的父親告訴阿明,過去有一個村內的人,把孩子送到都市讀書,多年後一直等不到孩子回來,於是瘋狂了,躲在一開始主角所走過的那個洞穴裡,後來他就死了。阿明聽罷,大哭著說那個人就是他的父親。下一幕,他整個人鑽進了蓋滿荒草的墳穴要尋找父親的蹤跡,阿將的父親哀傷地看著他,而不遠的後方有教會的十字架。這座阿明父親的荒墳,是本片的第四個子宮的意象,同樣地訴說著生命的逝去與重生。生命的衰亡和誕生看似對立,但從許多自然法則其實也不難察覺二者的相依,甚至說,死與重生正是人類信仰的核心母題。

身分認同與自我追尋

我們必須要問,為什麼導演要用上述這至少四層的意象來表現死和重生呢?我認為這有幾個原因。首先,這可能牽涉到黃明川對於生命本質的理解,在死亡與重生之間,自然有藝術表相之上的核心生命觀。再者,從故事本身的離鄉/異鄉敘事來理解,死與重生的意象無疑是隱喻著每個人在身分認同與自我追尋方面的掙扎與艱辛,而片中所穿插的泰雅語發音的茅那和雅威父子的神話故事,非常切合地呼應這個認同過程的艱辛:從原鄉到異鄉,經歷了原鄉之「我」的死亡與異鄉之「我」的誕生;從異鄉再回到原鄉,原鄉之「我」已不復存在,而異鄉之「我」亦已難抹除;當這個「原我」死掉,現實裡,就必須做出選擇,要重生成另一個新的「原我」,或者重生成一個更新的、融合了原鄉與異鄉的「新我」?在神話故事中的雅威面對了這個處境,當女主角秀美去到台北、回到故鄉最後又離開故鄉的過程裡也面對了這個處境;而阿明尋根過程的掙扎也是如此。當最後阿明鑽進父親墳裡又鑽出來,似乎也儀式性地象徵了這個老我死去、新我重生的精神軌跡。其實這個認同上「原我」與「異我」選擇、揉雜(成為「新我」?)的各式可能情況的討論,並不是只是泰雅或其他原住民需面對的,很可能是當前陷入徬徨的整體台灣人都需要面對的認同問題:在「原我」、「異我」以及可能的所有「新我」之間,我們該如何做出選擇?我們願不願做出選擇?這是個體生命現實抉擇的議題,也是族群整體命運抉擇的議題;任何個體與任何族群都無法逃避思索。最後,在異常美麗的泰雅族語的神話傳說背後,黃明川並不只是純然的原始精神的謳歌者、多元文化珍藏者或人類學者,他同時是一個異常犀利的現實洞見者,就像片中一句對白所言:「遠的地方永遠是夢;腳踩的地方,永遠是現實。」在夢與現實之間,隨時都有自我的愛與意志在個體的生命過程裡做出決定,在左右著片中的阿明、阿將、秀美以及每一個角色、每一個電影前觀眾的命運。當生命不斷掙扎之間,我們不難發現黃明川觀照現實人生裡的各式掙扎與努力過程的悲憫眼光,這是源於一種深邃的人道精神,以及對各式生命、族群經歷掙扎後能得重生的盼望,就彷彿盼望著一切生命都要從母土大地的子宮裡重獲新生。

這一部1989年就完成的電影,穿越22年時空,最近再以DVD的形式發行重現,值得每一個願意沉澱的美學家與思索者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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